李云雷
在文學寫作中是否該運用方言呢?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表面上看這是作家的個人選擇,但其實也涉及對文學、時代與語言的深層理解。
方言聯系著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更貼近創作者的生命體驗,鮮活生動,在藝術表達上也更具風格化,因而為一些創作者所推崇。但方言的運用也限制了作品的傳播范圍?!都t樓夢》《水滸傳》雖然有一些方言,主體還是古典白話,就比主要以吳語寫成的《海上花列傳》更具普遍性,流傳更廣。
現代以來,魯迅、茅盾、老舍的小說也有一些方言因素,但主體是現代白話。趙樹理小說中方言土語更多,讀起來卻很順暢,這與他大眾化的文學追求密切相關——“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周立波在《暴風驟雨》中運用東北方言,在《山鄉巨變》中運用湖南方言,以貼近當地的風情風貌。柳青在《創業史》中敘述語言使用書面語,人物語言則融入了陜西方言,兼有史詩的莊嚴和生活的生動。無論魯迅還是趙樹理等人,其實都處于同一時空中,面對著共同的問題,那就是在一個現代漢語和普通話尚未得到充分推廣的時代,他們面對的是各地不同方言的讀者,他們需要克服或穿越不同的方言,所以他們的文學語言雖然汲取了方言因素,更主要的卻是普遍性和大眾化的追求。
新時期以來,作家寫作具有了語言自覺。上世紀80年代,王安憶、余華等作家就在文章中抱怨過,他們身為南方作家,在寫作中不得不把方言“翻譯”成現代漢語,這讓他們在構思與創作中多了一層困難。但同時,這也形成了他們更趨于書面語的獨特敘述風格。這種更加純粹的文學語言,甚至會讓一些具有方言色彩的作家感到羨慕,比如王朔就討論過孫甘露的語言,認為“他的書面語最精粹,他就像是上帝按著他的手在寫,使我們對書面語重新抱有尊敬和敬畏”。但在語言自覺的浪潮中,有一些作家的探索走向了極端:一種是大量使用方言土語,需要加上連篇累牘的注釋才能讀懂,這樣方言的運用并沒有抵達大眾,反而阻礙了與大眾的溝通;另一種則是書面語的極端化,滿紙翻譯腔,他們的語言成了一種信息“空轉”,雖然突顯了作家的個性,但終究“言之無文,行之不遠”。也有人另辟蹊徑,比如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暗示》就“以方言為方法”,在對語言、方言、世界、思維的討論中重構了一個藝術世界。
在我們這個時代,方言問題的焦點也發生了變化。如果說以前的焦點是不同方言區的人是否能夠交流,為此,黨和國家大力推廣現代漢語和普通話;那么在推廣數十年取得非凡效果,交流的問題解決之后,現在的焦點就變成了是否應該保護方言的問題。方言關聯著一個地方獨特的文化傳統與風俗習慣。如果任其消失,那么各個地方失去了其獨特性,國家也會失去文化的豐富性與多樣性。近年來,“新東北寫作”“新南方寫作”“新北京作家群”“新浙派作家群”等蔚為大觀,方言寫作成為其中重要的因素,比如石一楓的小說既有京味兒,也蘊含著鮮活的時代氣息,蔡崇達的作品既有閩南的文化與語言特色,也有對小人物命運的思考。對于新時代作家來說,如何經由方言的特殊性講述中國故事,或者反過來,如何在對時代的描繪中保留方言的獨特性,都值得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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