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創辦于2018年的另類戲劇節——聲囂劇讀節，憑借它的韌性在2022年疫情此起彼伏的夏天終于再度與觀眾見面。開場戲是陳然導演的《兒童使用說明》，這個貌似現實主義但實際借“輕科幻”指向人類終極困惑的作品，以一對年輕夫妻將要迎來自己的孩子這一“歷史性時刻”為主要場景，穿插了另一位已經成為母親的單身女性與她的孩子之間的故事，為觀眾揭示了一個頗為荒誕的未來世界：即便生育本身已經不再必須由人參與，但養育責任和母親自身如何看待自我，仍是巨大的難題。

　　在劇中那個時代，孩子已經不需要自己生了，可以按需定制、打開盒子就能收貨。但當夫妻雙方真正面對誓言時，心中的糾結程度，還是大不一樣的。男性需要完成的未來考量只是賺足夠多的錢、為家庭提供合適的居室和第二輛車，最大的心理恐懼也不過是擔心妻子的胸部下垂；但女性就不一樣，她需要思考是否可以放棄未來所有的社交生活，是否會讓自己的工作與生活變得亂糟糟的，是否能夠完成“正確地照料家庭和孩子”這項“兼職工作”——每天工作 4 小時、每周工作7天，也就是每周工作28小時、再乘以52周，沒有假期。

　　所以當劇中恩愛的年輕夫妻經歷了各種思考最終進入宣誓環節時，男主角樊尚帶領宣讀：“我發誓把我的愛獻給我的孩子……我發誓我放棄，我永遠放棄可能會讓我偏離的一切……我發誓我將永世做牛做馬，我放棄。”女主角納塔莉跟讀：“我發誓把我的愛獻給我的孩子……我發誓我放棄，我永遠放棄可能會讓我偏離的一切……我發誓我將永世做牛做馬，我放棄。”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質感，前者只是一種照本宣科，后者卻是一場撕心裂肺的人生預演。

　　但作品并沒停留于這種簡單的性別分工“悲情”，相反，劇作家用現代社會的消費場景和商品屬性，消解了“育兒”的真實性，讓這一在傳統意義上很神圣的生命孕育，變得可選擇和可退貨。譬如因為丈夫在訂貨時沒有注意到妻子要的是一個“亮面的”、可以映射出自己的孩子，而是訂了一個啞光的，導致他們最終并沒有打開那個盒子。而單身媽媽則不斷迷失在自己繁忙的時間表里，無法抽出兩小時把她的孩子康坦從代理處接出來玩一會兒，和那對夫妻選擇的“定制”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孩子不一樣，只有當她想把這個“租”的孩子接出來并且有時間這樣做的時候，她才是康坦的媽媽。

　　無論是人造子宮也好，還是像《美麗新世界》里批量代為養育的人類也好，科幻片中所提及的生育方式和養育場景，離現實已經越來越近。人類現在是多不愿意生孩子了呢？《兒童使用說明》這部作品，用一種近乎荒誕卻又無比現實的刺痛，提醒觀者，作為兒童的養育者，你需要承擔與付出的，可能遠超你的想象。

　　這種抽絲剝繭似的靈魂拷問，恰恰解釋了全球發達國家的生育率走低趨勢，當人類越來越重視自身的成長和存在價值時，在自己生命中留給下一代的時間與空間可能會相應地減少。畢竟一個人如果無法完成自我實現，他或她也不太可能有自信去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并幫助那個新的生命成長。

　　與之相反的案例當然也很多，比如許多未做好準備就成為父母的年輕人，失敗的親子關系和家庭，在缺愛與暴力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以及他們面對的被拋棄的命運。劇中結尾處，已經被無數與養育相關的生活問題纏繞到瀕臨崩潰的單身媽媽，和從未在現場出現的孩子康坦，玩起了“數到100你就可以來找我”的游戲。在孩子讀數的背景音中，媽媽留下了麥克風，悄悄退出了場地和觀眾的視線，似乎寓意著一個悲劇正在發生……

　　編劇安托涅特·瑞切那(Antoinette Rychner)，1979年出生于瑞士納沙泰爾，她同時也是一個19歲就生了第一個孩子的年輕媽媽，被迫“一夜長大”。在寫作這部作品時，她腹中正孕育著第二個孩子，后來又有了第三個。作為瑞士法語區最具代表性的劇作家之一，她獲得過瑞士文學獎、米歇爾·丹頓文學獎，在她看來，成為父母固然能帶來新鮮感和喜悅，但依然也有“許多模糊的，說不上來的陰暗的情感”。因為說不清，她才想要寫成戲劇。

　　青年導演陳然，稱自己為“社會生物鐘”誤點的人——沒在該結婚的時候結婚，沒在該生孩子的時候生孩子。和很多同類人一樣，身為女性，她在此類問題上容易面對比男性更多的壓力，來自家庭和社會，也來自自身。潛藏的生物本能和對自我的深度思考，常常成為矛盾的一體兩面，如何對自己負責？如何對孩子負責？這雙重的難題，實難逾越。

　　創立于2018年的聲囂劇讀節，以“讀劇+表演”這樣一種輕盈的方式，實現了新銳寫作與劇場呈現之間的聯接。一方面預算的限制使得其所選取的文本無法以最豐富完整的形式呈現在劇場或特定空間中；但另一方面，這種看似簡單而粗線條的“讀劇+表演”，又使得文本自身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充盈著整個空間，使觀眾可以不被表演風格或導演技巧所迷惑，而直達核心的精神議題。

　　今年劇讀節中同時上演的另外三部作品《豪華，寧靜》《此刻：世界！》和《幽靈也只是人》分別聚焦于自殺、女性認同和老齡時代，這些具有代表性的瑞士當代劇作家和作品，試圖與當下中國建立某種聯接與對話。

　　這也是始于2020年疫情開始之初的“聲囂國際劇作家翻譯交流項目”在2021年的線上展演之后，重新回到線下的高光時刻。對于近期沒有什么驚喜的國內劇場觀眾而言，只演一場、只排了四天的《兒童使用說明》和聲囂劇讀節，無疑還有著非常大的可能性，它的嚴肅、荒誕、幽默與輕盈，都值得讓更多觀眾看到。